第七卷 虎豹變 撰哀文神醫善用藥 設大誓敗子猛回頭
桑榆未晚,東隅有失還堪轉。習俗移人,匪類須知不可親。忠言逆耳,相逢徒費箴規語。忽地回頭,自把從前燕僻收。
右調《木蘭花》
人非聖人,誰能無過?過而能改,便是君子。每怪那不聽忠言的人,往往自誤終身;有勉強遷善的人,又往往舊病復發,豈不可歎可惜。至若勸人改過的,見那人不肯聽我,便棄置了,不能善巧方便,委曲開導;更有那善巧化人的,到得那人回心,往往自身已死,不及見其改過,又豈不可恨可涕。如今待在下說一個發憤自悔、不蹈前轍的,一個望人改弦、及身親見的,與眾位聽。
話說嘉靖年間,松江府城中有個舊家子弟姓宿名習,字性成,幼時也曾讀過幾年書,姿性也不甚冥鈍,只因自小父母姑息,失於教導,及至長成,父母相繼死了,一發無人拘管,既不務生理,又不肯就學,日逐在外遊蕩,便有那一班閒人浪子誘引他去賭場中走動。從來賭錢一事,易入難出的,宿習入了這個道兒,神情志氣都被汨沒壞了。當時有個開賭的人叫做程福,專慣哄人在家賭錢,彼即從中漁利。宿習被人引到他家做了安樂窩,每日賭錢耍子。原來宿習的丈人,乃是松江一個飽學秀才,姓冉名道,號化之,因屢試不中,棄儒學醫,竟做了個有名的醫生。初時只為宿習是舊家子弟,故把女兒璧娘嫁了他。誰想璧娘倒知書識禮,宿習卻偏視書文為仇敵,一心只對賭錢擲色其所不辭,扯牌尤為酷好,終日把梁山泊上數十個強盜在手兒裡弄,眼兒裡相。正是:
別過冤家「子曰」,撇下厭物「詩云」。
只有紙牌數葉,是他性命精神。
璧娘屢次苦諫丈夫,宿習哪裡肯聽,時常為著賭錢,夫妻反目。
冉化之聞知,也幾番把正言規訓女婿,爭奈宿習被無賴之徒漸染壞了,反指讀書人為撇腳紅鞋子,笑老成人為古板老頭巾,丈人對他說的好話,當面假意順從,一轉了背,又潛往賭場裡去了。你道賭場裡有什尊卑,憑你世家子弟,一進賭場,便與同賭之人「爾」「汝」相呼,略無禮貌,也有呼他做小宿的,也有呼他做宿阿大的,到賭帳算不來時,大家爭論,便要廝打。宿習常被人打了,瞞著丈人,並不歸來對妻子說。正是:
學則白屋出公卿,不學公孫為皂隸。
習於下賤是賤人,安得向人誇骨氣。
看官聽說:凡好賭的人,如被賭場裡攝了魂魄去得一般,受打受罵總無怨心,早上相毆,晚上又復共賭,略不記懷。只有家裡規諫他的,便是冤家對頭。至于家中日用所費,與夫親戚往來酬酢,朋友緩急借貸,都十分吝嗇。一到賭錢時,便准千准百地輸了去,也不懊悔。端的有這些可怪可恨之處,所以人家子弟切不可流入賭錢一道。當下宿習一心好賭,初時賭的是銀錢,及至銀錢賭盡,便把田房文契都賭輸與人,後來漸漸把妻子首飾衣服也剝去賭落了。璧娘終日啼啼哭哭,尋死覓活,冉化之氣忿不過,與女婿鬧了一場,接了女兒回去。指著女婿立誓道:「你今若再不改過,你丈人妻子誓於此生不復與你相見!」宿習全不在意,見妻子去了,索性在賭場裡安身,連夜間也不回來。正是:
賭不可醫,醫賭無藥。
若能醫賭,勝過扁鵲。
冉化之見女婿這般光景,無可奈何,思量自己有個極相契的好友,叫做曲諭卿,現充本府總捕廳吏員,「我何不去與他計議,把那開賭的人,與哄騙女婿去賭的人訟之於官?」卻又想自家女婿不肖,不干別人事。欲待竟訟女婿,一來恐傷翁婿之情,致他結怨於妻子;二來也怨風俗不好,致使女婿染了這習氣,只索歎口氣罷了。原來此時鬥牌之風盛行,不但賭場中無賴做此勾當,便是大人家賓朋敘會,亦往往以此為適興,不叫做鬥牌,卻文其名曰「角」,為父兄的不過逢場作戲,子弟效之,遂至流蕩忘反,為害不小。冉化之因作《哀角文》一篇以驚世。其文曰:
哀哉角之為技也,不知始於何日。名取梁山,形圖水泊。量無君子,喜此盜賊。以類相求,唯盜宜習。盈至萬貫,縮至空沒。觀其命名,令人怵惕。不竭不止,不窮不戢。今有人焉,耽此成癖。靡間寒暑,不遑朝夕。如有鬼物,引其魂魄。三五成群,不呼而集。當其方角,賓來不揖。同輩謾罵,莠言口出。簡略禮文,轉移氣質。人品之壞,莫此為極。迨夫沉酣,忘厥寢食。雖有綺筵,饑弗暇即。雖有錦衾,倦弗暇息。主人移饌,就其坐側。匆匆下箸,咪多不擇。童子候眠,秉燭侍立。漏盡鐘鳴,東方欲白。養生之道,於此為失。況乎勝負,每不可必。負則求復,背城借一。幸而偶勝,人不我釋。彼此糾纏,遂無止刻。悉索敝賦,疲於此役。脫驂解佩,罔顧室滴。屋如懸磬,貧斯徹骨。祭此顛連,未改痼疾。見逐父母,被擯親戚。借貸無門,空囊羞澀。計無復之,庶幾行乞。行乞不甘,穿箭鑿壁。賭與盜鄰,斯言金石。我念此輩,為之涕泣。彼非無才,誤用足恤。我雖不角,頗明角劇。路分生熟,奇正莫測。亦有神理,鬥筍接脈。何不以斯,用之文墨。或敵或鄰,迭為主客。亦有兵法,虛虛實實。何不以斯,用之武策。人棄我留,隨時變易。難大不貴,惟少是惜。何不以斯,用之貨殖。有罰有賀,斷以紀律。如算錢谷,會計精密。何不以斯,用之吏術。嗚呼噫嘻!爾乃以無益之嬉戲,耗有用之心力。不惟無益,其損有百。近日此風,盛行鄉邑。友朋相敘,以此為適。風俗由之寢衰,子弟因而陷溺。吾願官長,嚴行禁飭。有犯此者,重加罪責。
緬維有宋之三十六人,已為張叔夜之所遏抑。彼盜賊而既降,斯其惡為已革。奈何使紙上之宋江,遺禍反甚乎往昔。
冉化之做了這篇文字,使人傳與宿習看。宿習正在賭場裡熱鬧,哪裡有心去看,略一寓目,便丟開了。說話的,此時宿習已弄得赤條條,也該無錢戒賭,還在賭場中忙些什麼?原來他自己無錢賭了,卻替別人管稍算帳,又代主人家捉頭。也因沒處安身,只得仍在賭場裡尋碗飯吃。冉化之聞得女婿恁般無賴,說與女兒知道。璧娘又羞又惱,氣成一病,懨懨欲死。虧得冉化之是個良醫,服藥調治,又再三用好言多方寬解,方才漸漸痊可。宿習聞知妻子患病,卻反因嗔恨她平日規諫,竟不來看視。
誰知不聽良言,撞出一場橫禍。
時有青浦縣鄉紳鈕義方,官為侍郎,告假在家。因本府總捕同知王法是他門生,故常遣公子鈕伯才到府城中來往。那鈕伯才亦最好賭,被開賭的程福局誘到家,與這一班無賴賭了一日一夜,輸去百多兩銀子,不期鈕鄉宦聞知,十分惱怒,竟查訪了開賭的並同賭的姓名,送與捕廳懲治,宿習名字亦在其內,與眾人一齊解官聽審。王二府將程福杖五十,問了徒罪,其餘各杖二十,枷號一月。你道宿習此時怎生模樣:
一文錢套在頭中,二文錢穿在手裡。二索子係在腳上,三索子縛在腰間。向來一桌四人,今朝每位占了獨桌;常聽八紅三獻,此日兩腿掛了雙紅。朝朝弄紙牌,卻弄出硬牌一大扇;日日數碼子,今數著板子二十敲。身坐府門前,不知是殿坐佛,佛坐殿;枷帶肩頭上,不知是賀長肩,賀短肩。見頭不見身,好一似百老懷下的人首;滅項又滅耳,莫不是王英頂穿了泛供。
卻說捕廳書吏曲諭卿,當日在衙門中親見官府打斷這件公事,曉得宿習是他好友冉秀才的女婿,今卻被責被枷,便到冉家報與冉化之知道。化之聽了,心中又惱又憐,沉吟了一回,對諭卿道:「小婿不肖,不經懲創,決不回心。今既遭戮辱,或者倒有悔悟之機。但必須吾兄為我周旋其間。」諭卿道:「兄有何見托,弟自當效力。」化之便對諭卿說:「須如此如此。」諭卿領諾,回到家中,喚過一個家人來,吩咐了他言語,教他送飯去與宿習吃。
且說宿習身負痛楚,心又羞慚,到此方追悔前非。正蒨惶間,只見一個人提著飯罐走到枷邊來,宿習問是何人,那人道:「我家相公憐你是好人家子弟,特遣我來送飯與你吃。」宿習道:「你家相公是誰?」那人道:「便是本廳書吏曲諭卿相公。」宿習謝道:「從未識面,卻蒙見憐,感激不盡。但不知我丈人冉化之曾知道我吃官司否?敢煩你寄個信去。」那人道:「你丈人冉秀才與我主人極相熟的,他已知你吃官司,只是恨你前日不聽好言,今誓不與你相見。倒是我主人看不過,故使我來看覷你。」宿習聽說,垂首涕泣。那人勸他吃了飯,又把些茶湯與他吃了,替地揩抹了腿上血跡,又鋪垫他坐穩了,宿習千恩萬謝。自此那人日日來伏侍,朝飱晚膳,未嘗有缺,宿習甚是過意不去。到得限滿放枷之日,那人便引宿習到家與曲諭卿相見。宿習見了諭卿,泣拜道:「宿某若非門下看顧,一命難存。自恨不肖,為骨肉所棄,岳父、妻子俱如陌路。特蒙大恩難中相救,真是重生父母了。」諭卿扶起道:「兄本簪纓遺冑,且堂堂一表,何至受辱公庭,見擯骨肉?不佞與令岳頗稱相知,兄但能改過自新,還你翁婿夫妻歡好如故。」宿習道:「不肖已無顏再見岳父、妻子,不如削髮披緇做了和尚罷。」正是:
無顏再見一丈青,發心要做花和尚。
當下諭卿勸宿習道:「兄不要沒志氣,年正青春,前程萬裡,及今奮發,後未可量。務必博個上進,洗滌前羞,方是好男子。寒舍盡可安身,兄若不棄,就在舍下暫住何如?」宿習思量無處可去,便拜謝應諾。自此竟住在曲家,時常替諭卿抄寫公文官冊,筆札效勞。
一日,諭卿使人拿一篇文字來,央他抄寫。宿刁看時,卻便是前日丈人做的那篇《哀角丈》。前日不曾細看,今日仔細玩味,方知句句是藥石之言,「惜我不曾聽他,悔之無及。」正在嗟歎,只見諭卿走來說道:「宿兄,我有句話報知你,你休吃驚。尊夫人向來患病,近又聞你受此大辱,愈加氣苦,病勢轉篤,服藥無效,今早已身故了。」宿習聞言,淚如雨下,追想「妻子平日規諫我,本是好意,我倒錯怪了她,今又為我而死」,轉展傷心,涕泣不止。諭卿道:「聞兄前日既知尊嫂有病,竟不往看。
令岳因此嗔恨,故這幾時不相聞問。今尊嫂已死,兄須念夫婦之情,難道入殮也不去一送?」宿習哭道:「若去時恐岳父見罪。」諭卿道:「若不去令岳一發要見罪了,還須去為是。」宿習依言,只得忍羞含淚,奔到冉家,,卻被冉家丫鬟、僕婦們推趕出來,把門閉了。聽得丈人在裡面罵道:「你這畜生是無賴賭賊,出乖露醜,還想我認你做女婿麼?我女兒被你氣死了,你還有何顏再來見我?」宿習立在門外,不敢回言。又聽得丈人吩咐家僮道:「他若不去,可捉將進來,鎖在死人腳上。」宿習聽了這話,只得轉身奔回曲家。看官聽說:原來璧娘雖然抱病,卻不曾死。還虧冉化之朝夕調理,又委曲勸慰道:「女婿受辱,正足懲戒將來,使他悔過,是禍焉知非福。」又把自己密托曲諭卿周旋的話說與知道,璧娘因此心境稍寬,病體已漸平復。化之卻教諭卿假傳死信,哄宿習到門,辱罵一場,這都是化之激勵女婿的計策。正是:
欲揮蕩子淚,最苦阿翁心。
故把惡言罵,只緣恩義深。
且說宿習奔回曲家,見了諭卿,哭訴其事。諭卿歎道:「夫婦大倫,乃至生無相見,死無相哭,可謂傷心極矣。令岳不肯認兄為婿,是料兄為終身無用之物,兄須爭口氣,切莫應了令岳所料。」宿習涕泣拜謝。
忽一日,諭卿對宿習道:「今晚本官審一件好看的人命公事,兄可同去一看。」說罷,便教宿習換了青衣,一同走入總捕衙門,向堂下側進入叢裡立著。只見階前跪著原、被、證三人,王二府先叫干證趙三問道:「李甲妻子屈氏為什縊死的?」趙三道:「為兒子李大哄了她頭上寶簪一雙,往張乙家去賭輸了,因此氣忿縊死。」王二府道:「如今李大何在?」趙三道:「懼罪在逃,不知去向。」王二府便喚被告張乙上來,喝道:「你如何哄誘李大在家賭錢,致令屈氏身死?」張乙道:「李大自到小人家裡來,不是小人去喚他來的。這寶簪也是他自把來輸與小人,不是小人到他家去哄的。今李甲自己逼死了妻子,卻又藏過了兒子,推在小人身上。」王二府罵道:「奴才!我曉得你是開賭的光棍,不知誤了人家多少子弟,哄了人家多少財物。現今弄得李甲妻死子離,一家破敗,你還口硬麼?」說罷,擲下六根籤,打了三十板。又喚原告李甲問道:「你平日怎不教訓兒子,卻縱放他在外賭錢?」李甲道:「小人為禁他賭錢,也曾打罵過幾次。爭奈張乙暗地哄他,因此瞞著小人,輸去寶簪,以致小人妻子縊死。」王二府道:「我曉得你妻子平日一定姑息,你怪她護短,一定與她尋鬧,以致她抱恨投繯。你不想自己做了父親,不能禁約兒子,如何但去責備婦人,又只仇怨他人,也該打你幾板。」李甲叩頭求免,方才饒了。王二府道:「李大不從父訓,又陷母於死,幾與殺逆無異,比張乙還該問重重地一個罪名,著廣捕嚴行緝拿解究。張乙收監,候拿到李大再審。屈氏屍棺發壇。李甲、趙三俱釋放寧家。」判斷已畢,擊鼓退堂。曲諭卿挽著宿習走出衙門,仍回家中,對宿習道:「你令岳還算忠厚,尊嫂被兄氣死了,若告到官司,也是一場人命。」宿習默默無言,深自悔恨,尋思」丈人怪我,是情理所必然,不該怨他。」正是:
莫嫌今日人相棄,只恨當初我自差。
過了幾日,宿習因悶坐無聊,同著曲家從人到總捕廳前,看他投領文冊。只見廳前有新解到一班強盜,在那裡等候官府坐堂審問。內中有三個人卻甚斯文模樣,曲家從人便指著問道:「你這三個人不像做強盜的,如何也做強盜?」一人答道:「我原是好人家子弟,只因賭極了,無可奈何入了盜伙,今日懊悔不及。」一人道:「我並不是強盜,是被強盜扳害的。他怪我賴了賭帳,曾與我廝打一場,因此今日拖陷我。」一人道:「我一發冤枉,我只在賭場中贏了一個香爐,誰知卻是強盜贓物,今竟把我算做窩贓。」曲家從人笑道:「好賭的叫做賭賊,你們好賭,也便算得是強盜了。」宿習聽罷,面紅耳熱,走回曲家,思量《哀角文》中「賭與盜鄰」一句,真是確語,方知這幾張紙牌是籍沒家私的火票,逼勒性命的催批,卻恨當時被他誤了,今日悔之晚矣。自此時常夜半起來,以頭撞壁而哭。
諭卿見他像個悔悟發憤的,乃對他說道:「兄在我家傭書度日,不是長策,今考期將近,可要去赴童生試否?」宿習道:「恨我向來只將四十葉印板、八篇頭舉業做個功課,實實不曾讀得書。今急切裡一時讀不下,如何是好?」諭卿道:「除卻讀書之外,若衙門勾當,我斷不勸你做。我亦不得已做了衙門裡人,終日兢兢業業,畏刑懼罪。算來不如出外為商,做些本份生意,方為安穩。」宿習道:「為商須得銀子做本錢,前日輸去便容易,今日要他卻難了。」諭卿道:「我有個敝友閔仁宇是常州人,他慣走湖廣的,如今正在這裡收買布匹,即日將搭伴起身到湖廣去。兄若附他的船同行最便,但極少也得三五十金做本錢方好。」宿習道:「這銀子卻哪裡來?」諭卿道:何不於親友處拉一銀會?」宿習道:「親友都知不肖有賭錢的病,哪個肯見托?」諭卿道:「今知兄回心學好,或肯相助也未可知。兄未嘗去求他,如何先料他不肯,還去拉一拉看。」宿習依言,寫下一紙會單,連連出去走了幾日,及至回來,唯有垂首歎氣。諭卿問道:「有些就緒麼?」宿習道:「不要說起。連日去會幾個親友,也有推托不在家,不肯接見的;也有勉強接見,語言冷淡,禮貌疏略,令人開口不得的;也有假意慇懃,說到拉會借銀,不是愁窮,定是推故的。早知開口告人如此煩難,自恨當初把銀子浪費了。」諭卿道:「我替兄算計,還是去求令岳,到底翁婿情分,不比別人。前當尊嫂新亡,令岳正在悲憤之時,故爾見拒。如今待我寫書與他,具言兄已悔過,兄一面親往求謁,包管令岳回心轉意,肯扶持兄便了。」宿習聽罷,思量無門懇告,只得依著諭卿所教,奔到冉家門首。恰遇冉化之要到人家去看病,正在門首上轎。宿習陪個小心,走到轎邊,恭身施禮道:「小婿拜見。」化之也不答禮,也不回言,只像不曾見的一般,竟自上轎去了。宿習欲待再走上去,只見轎後從人一頭走一頭回顧宿習笑道:「宿官人不到賭場裡去,卻來這裡做什?我相公歡喜得你狠,還要來纏帳。」宿習羞得面紅,氣得語塞,奔回曲家,仰天大哭。諭卿細問其故,宿習訴知其事。諭卿即沉吟道:「既令岳不肯扶持,待我與敝友們相商,設處幾十金借與兄去何如?」宿習收淚拜謝道:「若得如此,恩勝骨肉。」諭卿道:「只一件,兄銀子到手,萬一舊病復發,如之奈何?」宿習拍著胸道:「我宿習如再不改前非,真是沒心肝的人了。若不相信,我就設誓與你聽。」諭卿笑道:「兄弟若真肯設誓,明日可同到城隍廟神道面前去設來。」宿習連聲應諾。
次日,果然拉著諭卿走到城隍廟前,只見廟門首戲台邊擁著許多人在那裡看演神戲,聽得有人說道:「好賭的都來看看這本戲文。」諭卿便對宿習道:「我們且看一看去。」兩個立住了腳,仰頭觀看。鑼聲響處,見戲台上扮出一個金盔金甲的神道,口中說道:「生前替天行道,一心歸順朝廷,上帝憐我忠義,死後得為神明。我乃梁山泊宋公明是也。可恨近來一班賭錢光棍,把俺們四十個弟兄圖畫在紙牌上耍子,往往弄得人家子弟家破人亡,身命不保。俺今已差鬼使去拘拿那創造紙牌與開賭哄人的來,押送陰司問罪,此時想就到也。」說罷,鑼聲又響,扮出兩個鬼使,押著兩個犯人,長枷鐵索,項插招旗。旗上一書「造牌賊犯」,一書「開賭賊犯」,鬼使將二人推至宋公明面前,稟道:「犯人當面。」那宋公明大聲喝罵:「你這兩個賊徒,聽我道來。」便唱道:
俺是大宋忠良,肯助你這醃攢勾當?你把人家子弟來壞了,怎將俺名兒污在你紙上?俺如今送你到陰司呵,好去聽閻王閻王的發放。
唱畢,向裡面叫道:「兄弟黑旋風哪裡?快替我押這兩個賊徒到酆都去。」道言未了,一棒鑼聲,扮出一個黑旋風李逵來,手持雙斧,看著那兩個犯人笑道:「你認得我三十士麼?先教你吃我一斧!」說罷,把兩個人一斧一個砍下場去。黑旋風亦即跳舞而下。宋公明念兩句落場詩道:「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台下看的人都喝采道:「好戲!」諭卿對宿習道:「聞說這本新戲是一個鄉紳做的,因他公子好賭,故作此以警之。」宿習點頭嗟歎,尋思道:「賭錢的既受人罵,又受天譴。既受官刑,又受鬼責。不但為好人所擯絕,並為強盜所不容。」一發深自懊悔。走到城隍神座前,不覺淚如雨下,哭拜道:「宿習不幸為賭所誤,今發願改過自新。若再蹈前轍,神明殛之!」諭卿見他設過了誓,即與同回家中,取出白銀三十兩,交付宿習收訖。
次日,便設席餞行,就請那常州朋友閔仁宇來一同飲酒,告以宿習欲附舟同行之意,並求他凡事指教,仁宇領諾。席散之後,宿習拜辭起身,與仁宇同至常州。仁宇教他將銀去都置買了燈草,等得同伴貨物齊備,便開船望湖廣一路進發。也是宿習命運合當通泰,到了湖廣,恰值那專販燈草的客船偶失了火,燈草欠缺,其價頓長,一倍賣了數倍。且喜宿習出門利市,連本利己有百餘金,就在湖廣置買了石膏,回到蕪湖地方,又值那些販石膏的船都遭了風,只有宿習的客船先到,湊在巧裡,又多賣了幾倍價錢。此時宿習已有二三百金在手,便寫書一封,將原借本銀加利一倍,托相知客伴寄歸送還曲諭卿,一面打點就在蕪湖置貨。適有一山東客人帶得紅花數包,因船漏浸濕,情願減價發賣。宿習便買了他的,借客店歇下,逐包打開曬浪,不想每包裡邊各有白銀一百兩。原來這紅花不是那客人自己的,是偷取他丈人的。他丈人也在外經商,因路上攜帶銀兩恐露人眼目,故藏放貨物內,不期翁婿不睦,被女婿偷賣貨物,卻把銀子白白地送與宿習了。當下宿習平空得了千餘金,不勝之喜。更置別貨,再到湖廣、襄陽等處,又獲厚利。正要再置貨回來,卻遇販藥材的客人販到許多藥材,正在發賣,卻因家中報他妻子死了,急欲回去,要緊脫貨,宿習便盡數買了他的。不想是年鄖陽一路有奸民倡立無為教,聚眾作亂,十分猖撅,朝廷差兵部侍郎鐘秉公督師征剿,兵至襄陽,軍中疫病盛行,急需藥物,藥價騰貴,宿習又一倍賣了幾倍。此時本利共三四千金,比初販燈草時大不同了。正是:
丈人會行醫,女婿善賣藥。
賭錢便賭完,做客卻做著。
看官聽說:人情最是勢利,初時小本經紀,同伴客商哪個看他在眼?今見他腰纏已富,便都來奉承他。閔仁宇也道他會做生意,且又本份,甚是敬重。那接客的行家,把宿習當做個大客商相待,時常請酒。一日設酌舟中,請宿習飲宴,宿習同著閔仁宇並眾伙伴一齊赴席。席間有個侑酒的妓女,乃常州人,姓潘名翠娥,頗有姿色。同伴諸人都趕著她歡呼暢飲,只有閔仁宇見了這妓女卻愀然不樂,那妓女看了仁宇也覺有羞澀之意。
仁宇略坐了片刻,逃席先回。宿習心中疑怪,席散回寓,便向仁宇叩問其故。仁宇歎道:「不好說得,那妓女乃我姨娘之女,與我是中表兄妹。因我表妹丈鮑士器酷好賭錢,借幾百兩客債來賭輸了,計無所出,只得瞞著丈母來賣妻完債。後來我姨娘聞知,雖曾告官把女婿治罪,卻尋不見女兒下落。不期今日在此相見,故爾傷心。」宿習聽說,惻然改容道:「既係令表妹,老兄何不替她贖了身,送還令母姨,使她母女重逢。」仁宇道:「若要替她贖身,定須一二百金。我本錢不多,做不得這件好事。」宿習慨然道:「我多蒙老兄挈帶同行,僥倖賺得這些利錢。如今這件事待我替兄做了何如?」仁宇拱手稱謝道:「若得如此,真是莫大功德。」宿習教仁宇去訪問翠娥身價多少,仁宇回報說原價二百兩,宿習便將二百兩白銀交付仁宇,隨即喚鴇兒、龜子到來,說知就裡,把銀交割停當,領出翠娥。當下翠娥感泣拜謝,自不必說。宿習又將銀三十兩付仁宇做盤纏,教他把翠娥送回常州,「所有貨物未脫卸者,我自替你料理。」仁宇感激不盡,即日領了翠娥,拜謝起身。僱下一隻船,收拾後艙與翠娥住了,自己只在前艙安歇。
行了兩日,將近黃州地面,只見一隻大官船,後面有二三十隻兵船隨著,橫江而來。官船上人大叫:「來船攏開!」仁宇便教艄公把船泊住,讓他過去。只見大船艙口坐著一個官人,用手指著仁宇的船說道:「目今寇盜猖撅,往來客船都要盤誥,恐夾帶火藥軍器,這船裡不知可有什夾帶麼?」仁宇聽說,便走出船頭回覆道:「我們是載女眷回去的,並沒什夾帶。」正說間,只見那人立起身來叫道:「這不是我閔家表舅麼?」仁宇定睛仔細看時,那官人不是別人,原來就是鮑士器。當下士器忙請仁宇過船相見,施禮敘坐。仁宇問道:「恭喜妹丈,幾時做了官了?」士器道:「一言難盡。自恨向時無賴,為岳母所訟,問了湖廣黃州衛充軍。幸得我自幼熟嫻弓馬,遭遇這裡兵道老爺常振新愛我武藝,將我改名鮑虎,署為百長,不多時就升了守備。今因他與督師的鐘兵部是同年,特薦我到彼處軍前效用。不想在此得遇表舅。」仁宇道:「妹丈昔年坎坷,今幸得一身榮貴,未識已曾更娶夫人否?」鮑虎揮淚道:「說哪裡話。當初是我不肖,不能保其妻子,思之痛心,今已立誓終身不再娶了。」仁宇道:「今日若還尋見我表妹,可重為夫婦麼?」鮑虎道:「雖我負累了她,豈忍嫌棄?但今不知流落何方,安得重為夫婦?」說罷,揮淚不止。仁宇笑道:「表妹只在此間不遠,好教妹丈相會。」鮑虎驚問:「在哪裡?」仁宇乃將翠娥墮落風塵,幸虧宿習贖身,教我親送回鄉的話一一說了。鮑虎悲喜交集,隨即走過船來,與翠娥相見,夫婦抱頭大哭。正是:
無端拆散同林鳥,何意重還合浦珠。
當下鮑虎接取翠娥過了船,連仁宇也請來官船上住了,打發來船先回襄陽,自己隨後也便到襄陽城中,且不去投見鐘兵部,先同著仁宇到宿習寓所拜謝,將銀二百兩奉還。宿習見了鮑虎,聽他敘述中情,不覺有感於中,潸然淚下道:「足下累了尊嫂,尚有夫妻相見之日,如不肖累了拙荊,已更無相見之日矣!今不肖亦願終身不娶,以報拙荊於地下。」鮑虎詢問緣由,宿習也把自己心事說與知道。兩個同病相憐,說得投機,便結拜為兄弟。
正是: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惜斷腸人。
次日,鮑虎辭別宿習,往鐘兵部軍前投謁。鐘公因是同年常兵備所薦,又見鮑虎身材雄壯,武藝熟嫻,心中歡喜,便用為帳前親隨將校,甚見信用。鮑虎得暇便來宿習寓所探望。此時軍中疫癘未息,急欲得川芎、蒼朮等藥闢邪療病,恰好宿習還有這幾件藥材剩下,當日便把來盡付鮑虎,教他施與軍士。鮑虎因即入見鐘公,將宿習施藥軍中,並前日贖他妻子之事細細稟知,鐘公道:「布衣中有此義士,當加旌擢以風厲天下。」便令鮑虎傳喚宿習到來相見。那時宿習真是福至心靈,見了鐘公,舉止從容,應對敏捷,鐘公大悅,即命為軍前監計同知,換去客商打扮,儼然冠帶榮身。正是:
我本無心求仕進,誰知富貴逼人來。
宿習得此機遇,平白地做了官,因即自改名宿變,改號豹文,取君子豹變之意。
過了一日,軍中疫氣漸平,鐘公商議進兵征討。先命宿變往近屬各府州縣催趲糧草濟用。是年,本省德安府雲夢縣饑荒,錢糧不給,宿變催糧到縣,正值縣官主任,本縣新到一個縣丞署印。那縣丞正苦縣中饑荒,錢糧無辦,不能應濟軍需,卻聞有監計同知到縣催糧,心中甚是惶急。慌忙穿了素服,來至城外館驛中迎接,見了宿變,行屬禮相見。宿變看那縣丞時,不是別人,原來就是曲諭卿。他因吏員考滿,選授雲夢縣丞,權署縣印,那時只道催糧同知喚做宿變,怎知宿變就是宿習?當下望著宿變只顧跪拜,宿變連忙趨下座來,跪地扶起道:「恩人,你認得我宿習麼?」諭卿仔細定睛看了一看,不覺又驚又喜。宿變便與並馬入城,直進私衙中,敘禮而坐。諭卿詢問做官之由,宿變將前事細述了一遍。諭卿以手加額道:「今日才不負令岳一片苦心矣。」宿變道:「岳父已棄置不肖,若非恩人提拔,安有今日?」諭卿道:「大人誤矣。當日府前送飯,家中留歇,並出外經商時贈銀作本,皆出自令岳之意,卑職不過從中效勞而已。
令岳當日與卑職往來密札,今都帶得在此,大人試一寓目,便知端的。」說罷,便取出冉化之許多手書與宿變觀看。宿變看了,仰天大哭道:「我岳父如此用心,我一向不知。恩深似海,恨無以報。痛念拙荊早逝,不及見我今日悔過。」諭卿道:「好教大人歡喜,尊夫人原不曾死。」宿變驚問道:「明明死了,怎說未死?」諭卿把前情備細說了。宿變回悲作喜,隨即修書一封,差人星夜到冉家去通報。
諭卿置酒私衙,與宿變把盞。飲酒間,諭卿說道:「目下縣中饑荒,官糧無辦,為之奈何?」宿變道:「欲完官糧,先足民食。民既不足,何以完官?」諭卿遣:「民食缺乏,只為米價騰貴之故,前日已曾拿兩個高抬米價的懲治了,只是禁約不住。」宿變道:「尊見差矣。本處乏糧,全賴客米相濟,若禁約增價,客米如何肯來?我今倒有個計較在此。」便自出橐中銀五百兩,教諭卿差人星夜去附近地方收糴客米,比時價倒增幾分。於是客商互相傳說,都道雲夢縣米價最高,販米客人一齊都到本縣來。客米既多,時價頓減。宿變乃盡出橐金,官買客米。令諭卿殺牛置酒,款待眾米商,要他照新減之價更減幾分發糶,一時便收得米糧若干。將一半賑濟饑民,一半代諭卿解充兵餉,百姓歡聲載道。鐘公如期進兵,多虧宿變各處催趲糧草接濟,士氣飽騰。正是:
先之以藥,繼之以餌。
醫國國安,醫民民起。
商人今作醫人,不愧冉家半子。
鐘公統率足食之兵,進剿亂賊,勢如破竹。倡立邪教賊首,被鮑虎殺戮。其餘烏合之眾,逃奔不迭的都被生擒活捉。鐘公對宿變道:「所擒賊眾,多有被賊劫擄去誤陷賊中的,應從寬釋。汝可為我細加審究一番,就便發落。」宿變領命,便坐公衙,將所擒賊囚一一細審,隨審隨放。次後審到兩個同鄉人,一個叫薄六,一個叫做堵四,看這二人,面龐好生廝熟,細看時,記得是前番在捕廳門首所見的盜犯,那薄六便是說被盜扳害的,那堵四便是說誤取盜贓的。宿變問他何故陷入賊黨,二人告道:「小人等當蒙捕廳問罪在獄,適有別犯越牢,小的兩個乘勢逃出獄門,躲離本省。不想遇了賊寇,被他捉去。」宿變道:「當日與你同解捕廳的,還有一個人,卻怎麼了?」兩人道:「那人受刑不過,已斃獄了。」宿變道:「論你兩人私逃出獄之罪,本該處死,姑念同鄉,饒你去罷。」兩個拜謝去了,末後審得一個同鄉人,叫做李大,問他何故從賊,李大道: 「為賭輸了錢,連累母親縊死,被父親,告在總捕廳。因懼罪在逃,不想途中遇了亂賊,捉去養馬。」宿變道:「當日哄你去賭錢的,可是張乙麼?」李大道:「正是張乙。」宿變道:「你這廝陷母於死,又背父而逃,是個大逆不孝之子。現今本處捕廳出廣捕拿你,我今當押送你到本處,教你見父親一面而死,且好與張乙對質,正其誆資害人之罪。」說罷,便起一角公文,差人押送李大到松江總捕廳去了。正是:
天理從來無爽錯,人生何處不相逢。
宿變審錄賊犯已畢,回覆了鐘公。鐘公即日拔寨班師,奏凱還朝。上表報捷,表中備稱宿變與鮑虎功績。宿變又懇求鐘公於敘功款項中,帶入曲諭卿名字。朝廷降旨:升鐘秉公為太子少保兵部尚書,宿變特授兵部郎中之職,鮑虎升為山東濟南府副總兵,曲諭卿實授雲夢縣知縣。
命下之後,宿變即上本告假,馳驛還鄉。一路經過府州縣,各官都往來拜望。不則一日,路經常州,宿變具名帖往拜常州太守。那太守出到賓館與宿變相見,宿變看那太守時,原來就是松江總捕同知王法,當下王公便不認得宿變,宿變卻認得是王公。正是:
今為座上客,昔為階下囚。
難得今時貴,莫忘昔日羞。
二人敘禮畢,宿變動問道:「老公祖舊任敝郡,幾時榮升到這裡的?」王公道:「近日初承乏在此。」宿變道:「治弟前在軍中,曾獲逃犯李大,押送台下,未識那時台駕已離任否?」王公道:「此時尚未離任,已將李大問罪,結過張乙一案。不想來到此間,卻又有一宗未結的公案,係是婦人潘氏,告稱伊婿鮑士器,為賭輸官債,賣妻為娼,並告張乙同謀,當初攛掇鮑士器借客債也是張乙,後來攛掇賣妻為娼也是張乙,今鮑士器已經問罪發配,張乙卻在逃未獲。原來這張乙本是常州人,因犯罪逃至松江,又在那裡開賭害人,十分可惡。學生前日已行文舊治,吊取他來,斃之杖下了。」宿變點頭稱快。當下別過王公,便到閔仁宇家拜望了一遭。隨後王公到船答拜訖,即開船而行。
舟行之次,聽得有叫化船上,一個老婆子在那裡叫喚,求討殘羹冷飯。宿變怪她聲音廝熟,推開吊窗看時,認得是開賭的程福之妻,因向日在他家住久,故此認識。原來程福自被王公問徒發驛,在路上便染病死了,妻子孤身無靠,只得轉嫁他人。誰知又嫁了個不成才的,遂流落做了乞丐。當下宿變喚那婆子來,問知備細,嗟歎不已。正是:
東邊闕事西邊補,前報差時後報真。
宿變回到松江,便到冉家,見了丈人,哭拜於地道:「小婿不才,荷蒙岳父費盡苦心,暗地周全,陽為擯絕,幾番激厲,方得成人。此德此恩,天高地厚。」冉化之答拜道:「賢婿前窮後通,始迷終悟,也是你命運合該如此,老夫何力之有?」說罷,請出女兒璧娘來,與女婿相見。二人交拜對位,各訴別後衷曲,再敘夫婦之情。正是:
既知今是,始悔昨非。前日只顧手中的宋江、武松,那管家裡的金蓮、婆惜;今日忽然謝別了雷橫、史進,不至屈死了秀英、交枝。前日幾為魯智深,險些向五台山皈依長老;今朝喜會紅娘子,不致如小霸王空入羅幃。前一似林衝遠行,不能保其妻子;今何幸秦明歸去,依然會著渾家。若還學那攘臂下車的晉馮婦,捉老虎猶念千生;今既做了素服郊次的秦穆公,順風旗不思紅萬。百老原為短命郎,前日幾被活閻羅送了性命;四門本有都總管,今朝還讓晁天王鎮住妖魔。聖手書生的揮毫,寫不出《哀角》一篇文字;玉臂匠人的篆刻,印不就戒賭一段心腸。裴孔目鐵面雖嚴,不如曲諭卿的周旋為妙;安道全神醫無對,豈若冉化之的術數尤高。直教立誓撇開八葉去,遂使無心換得五花歸。
次日,宿變備了禮物,到曲諭卿家拜謝。此時諭卿在任所未歸,宿變再三致謝他家內眷,又將錢鈔犒賞曲家從人。過了一日,閔仁宇來答拜,並拉著初時這幾個同伴客商來賀喜,宿變置酒款待,因說起鮑虎之事,宿變對冉化之道:「岳父這篇《哀角義》勸醒世人,造福不小,當即付梓,廣為傳佈。」化之依言,便刻板發印,各處流傳。
宿變與親友們酬酢了幾時,到得假限將滿,攜了妻子,並請丈人一同赴京。路經山東濟南府,正是鮑虎的任所。鮑虎聞宿變到,親自出城迎請他一家老少,都到私衙相敘,就教妻子翠娥,並丈母潘氏出來拜謝。歡宴了幾日,宿變辭別起身,鮑虎親送至三十里外,灑淚而別。宿變到了京師,那時的京中新推升的禮部尚書便是青浦縣鄉紳鈕義方,他偶從那裡見了這篇《哀角文》,十分稱賞。原來前日那本戒賭的戲文就是鈕義方做的,與化之正有同心。他訪知這篇文字是兵部郎中宿變丈人冉化之所作,又曉得化之現在京師,便發名帖,邀請化之到來相會。敘話間,問起化之原係儒生學醫的,便道:「先生具此美才,豈可老於牖下。」兩個說得投機,治酌留飲,喚出公子鈕伯才來相見。飲至半酣,鈕公對化之道:「賭錢場中不但扯牌,還有擲色,其害更甚。愚意欲再作一篇《戒擲骰文》,先生高才,乞更一揮毫。」化之欣然允諾。便教取文房四寶過來,走筆立就。其文曰:
吁嗟乎!賭之多術,其端不一。既有八張,又有六色。
六色之害,視角甚焉。呼盧呼雉,轉盼蕭然。庶幾宴飲,用佐觴政。自酒而外,用之則病。或云此戲,從古有之。我思古人,大異今茲。桓溫善算,博則必得。知其用兵,百不失一。問君之智,何如於溫。苟或不及,此好當懲。劉毅慷慨,一擲百萬。敵人塞心,雄豪是患。問君之膽,何如於劉。苟或不及,此好當休。壯哉袁君,脫其破帽。掉臂一呼,人識彥道。問君之技,何如於袁。苟或不及,此好當捐。擲骰子矣,萊公雅量。俯鎮人民,仰安君上。問君之度,何如於萊。苟或不及,此好當裁。我願父兄,戒厥弟子。防閒必嚴,毋習於此。禁之不聽,伊教之疏。何以治之,是在讀書。
化之寫完,鈕公接來看了,極口稱贊道:「此文與《哀角》一篇並臻絕妙。先生這兩篇妙文,當得兩服妙藥。他人之藥,只藥身病;先生之藥,能藥心病。忠言苦,能藥人於既病之後;潛消默奪,又能藥人於未病之前。只看撰文之精,便知用藥之妙。」說罷,即以此文付與公子觀看,教把去立時發刻,與《哀角文》一並行世。當晚鈕公與化之飲酒,盡歡而散。
次日,便上一疏,特薦儒醫冉道文才可用,奉旨冉道特授為翰林院撰文中書兼太醫院醫官。化之謝了王恩,隨即同著宿變往謝鈕公,自不必說。後來宿變官至卿貳,化之亦加銜部郎,翁婿一門榮貴。女婿未嘗學醫,偏獲藥材之利。丈人已棄儒業,卒收文字之功。正是:
遇合本非人所料,功名都在不意中。
看官聽說:人苦不能悔過,若能悔過,定有個出頭日子。那勸人悔過的,造福既大,天自然也以福報他。奉勸世人,須要自知我病,切莫諱疾忌醫;又須善救人病,切莫棄病不治。
〔回末總評〕
淋淋漓漓,為敗子說法。悲歌耶?痛哭耶?晨鐘耶?棒喝耶?能改過者,善補其闕者也;能勸人改過者,善補人闕者也。自補其闕、與補人之闕,皆所以補天之闕。一《哀》一《戒》,兩篇妙文,便當得一片女媧石。
- 岳飞精忠报国遭陷害,敌军奔走相庆,狂饮三日
- 岳飞,字鹏举,老家在河南汤阴,父母都是农民,他出生后不久,父亲就被大水淹死了。岳飞和他的母亲坐在缸中逃了出来,后来,岳飞一边识字一边学
- 揭秘姜子牙的野史 - 姜子牙为什么要杀光隐士?
- 隐士,是道家哲学术语。指隐修专注研究学问的士人。首先是“士”,即知识分子,否则就无所谓隐士。历代君王对待隐士无非有两种态度。一
-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唯独缺少亿
-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 "这是司马相如写给卓文君的一封信。在古代 ,卓文君是少有的聪明女子 ,她读完信后 ,泪流满面。
- 卓文君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 十七岁的时候被父亲出于政治原因许配给了某一位皇孙,让她的人生很快跌入了谷底。婚后半年,丈夫就因病匆匆辞世,于是卓文君过起寡居生
- 白起之死 原因至今震撼心灵!
- 白起是一个极度自信又极度自负的军事天才,真正永无败绩的战神。正因为追求职业生涯的完美,白起拒绝向秦昭王妥协,导致了最后自刎的悲
- 电视中古代"诛九族"是诛的哪九族?
- 一般认为,“九族”指的是“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