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隧道(弗·迪伦马特)

(1)防御理论的一项重要问题,不好再考虑别的事情。下棋的人很礼貌地、但非常明确地作了回答。青年人知道,别再指望从他那里得到答复。这当儿,列车员走进来了,他感到非常高兴。他深信,列车员可能会对他的车票提出疑问。列车员身材瘦削,面色苍白,给人的印象,象对座的姑娘那样神经质。列车员首先检验了那个姑娘的车票,提示她应在奥尔膝转车。这个二十四岁的青年人并未感到所有希望成为泡影,他坚信自己是乘错了车次。他嘴里街着雪茄烟,说道,他应该上苏黎世,大概要补车票。列车员验过车票后,告诉他没有乘错车次。年轻人激怒地、而且态度相当坚决地高声叫喊道:“但是我们还行驶在隧道里!”现在,他下决它一定要阐释清楚这困惑不解的情况。列车员解释说,列车现正沿着赫尔措根希赫湖行驶,向兰根塔尔接近。“这不错,先生,现在是六点二十分。”但是列车已经在隧道里行驶了二十分钟,青年人坚持他肯定的事实。列车员茫然地瞪眼望着他说:“这是开往苏黎世的列车。”他一边讲着一边向窗外看看。“六点二十分。”他重复地说了一遍,这时他显得有点不安的样子。“一会儿就到奥尔腾,十八点三十七分到达。”就要变天了,变得这样骤然,天色一片黑暗,兴许是一场暴风雨,嗯,暴风雨要来了。“扯淡,”那个潜心研究尼姆措维施防御理论的一个问题的人插进来说。列车员一直没有注意到他手里伸过来的车票,使他很气慌。“扯淡,我们正在经过一条隧道。可以清楚看见象花岗岩样般的岩石,全世界大部分的隧道都在瑞士,我在统计年鉴上看到过这点说明。”列车员最终接过下棋人的车票,并且再次以差不多恳求的语气确定这是开往苏黎世的列车。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个二十四岁的青年人提出要见列车长。列车员回答他,列车长在前面,并且又说了一遍,列车是开往苏黎世的,按照夏季运行时刻表,还有十二分钟就在奥尔腾停车。他每个星期要跑三趟这次车。青年人拔脚就上前面去。他重新又走回去的这一段同样距离,比他先前走过来的时候还要费劲,列车里的旅客拥挤不堪。列车风驰电掣般奔驶,由此而引起的轰鸣声叫人战栗,于是他把上车后取掉的棉花团重新又塞进耳朵里。年轻人从旅客们面前走过去,看到他们保持着安详的神色,这班车跟他平常星期天下午乘的列车毫无两样,他没有看到一个惊慌失措的旅客。在一节二等车厢里,一个英国人站在过道的窗口旁边,他脸上洋溢着愉快的神色,用烟斗在窗子玻璃上轻轻叩敲着拍子。“辛普(2)。”他说着。餐车里顾客满座,照理说那些旅客和端着维也纳煎肉排及米饭的侍者总会有一个人对这条隧道引起注意的。年轻人在餐车的出口处找到了列车长,他是从背着的一只红色公事包上辨识出列车长的。列车长问道:“您有何吩咐?”列车长是个大高个子,态度冷静,黑色的上髭经过一番细致的修饰,戴着一副夹鼻眼镜。“我们在这一条隧道里已有二十五分钟。”青年人说。列车长并没有象青年人所期望的那样。朝车窗那儿瞧瞧,而是转身跟侍者说道:“给我一匣十支装的奥尔蒙德牌烟,我要抽跟这位先生同样牌子的烟。”但是侍者未能满足这个要求,因为没有这种牌子的雪茄烟。这使青年人有了谈话的机会,感到非常高兴,他递给列车长一根巴西烟。“谢谢,”车长说道:“车子停靠奥尔腾的时间,几乎连买包烟的时间都没有,因此您敬我一支烟,叫我非常高兴。抽烟可是个重要的事情,我可以请您跟我来一趟吗?”他领着这个二十四岁的小伙子走进餐车前面的行李车。“往前还有机车,”他们走进行李车后,列车长说道:“我们现在待在列车的最前面一节,”行李车里昏黄的灯光,微弱得没有照亮车厢的大部分地方,车侧的拉门上了锁,仅是透过一只铁格栅的小窗看得到黑洞洞的隧道,四周堆放着行李,好多的行李上面还贴着旅馆的标签,另外还有几部自行车和一辆婴儿车。列车长将红色公事包挂在一只钩子上。“您有何吩咐?”他再问了一遍,但是并没有朝青年人看一眼,而是从公事包里拿出一本簿子,开始填写表格。“我们打布格道夫就进了这一条隧道,”这个二十四岁的青年人坚决地回答道:“我熟悉这条线路,每个星期我都在这条线路上跑个来回,这条线路里可没有这么长的一条隧道。”列车长继续填写表格。“先生,”他终于开口了,并且向青年人走过去,挨近得差不多碰到身体。“先生,我对您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不知道,我们是怎样进入这条隧道的。我对此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不过我要提请您认真考虑的是,我们是在轨道上运行,那么隧道也就必然会通向一个地方。没有什么情况说明,隧道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当然,除非是隧道没有个尽头。”列车长嘴里叼着一根巴西的奥尔蒙德牌雪茄烟,一直没有抽,他讲话的声音很低,但语调是如此凛然,如此清楚,如此明确。尽管行李车里比餐车里还要轰鸣震耳,但可以清楚地听见他讲的话。“我请求您停车,”青年人不耐烦地说道:“我不理解您讲的话,如果您对这条隧道的眼前情况解释不了,觉得有点不对头的话,您就应该停车。”“停车?”列车长拖长音调反问地说着,肯定他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了,他合上簿子,将它放进红公事包里。挂在钩子上的红公事包伴随着车子的震动来回摇摆着。随后,列车长经心地点上雪茄烟。青年人问,他好不好拉紧急制动闸,并且要抓住他头顶上的拉手。就在这一刹那间,他踉踉跄跄地迎面跌撞到车壁上。一辆婴儿车翻滚到他身上,堆着的箱子也向他这边塌过来。列车长也向前叉开双手跌跌撞撞地在行李车里往前冲去。“车子在往下溜滑,”列车长叫着,并且紧挨着这个二十四岁的小伙子压贴在车皮的前壁板上,但是飞速滑驶的列车并没有发生预料要与岩石相撞的情况,没有发生车子撞毁以及车皮互相碰撞成一堆的情况,隧道倒好象反而重新平坦地伸展开去。车厢另一头的门自动打开了,餐车里,旅客在明亮的灯光下面相互敬酒,随后,车门又自动撞上,“您上机车去!”列车长说着,并且以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这个二十四岁的小伙子,蓦地,他以奇罕的威慑神色紧紧盯着他的面孔,随即他打开他们压贴在那面车壁上的门,一股猛烈的、灼人的气流以巨大的威势扑向他们,飓风的压力再度把他们撞压在车壁上,车厢里一片叫人战栗的轰隆声。“我们必须向机车爬过去!”列车长冲着青年人的耳朵大声叫喊,即或这样喊叫也几乎听不清楚说的什么,随即在长方形的门口消失不见,从车厢门口可以看到机车的那些耀眼明亮、左右晃动着的玻璃窗。这个二十四岁的青年人即或没有理解爬过去的意义是什么,他也坚决跟着爬了过去。他攀登到两边铁栏杆的平台甲板上,巨大的气流风力已减弱下来,这不可怕,可怕的是隧道的岩壁靠得非常贴近,他在向着机车运动过去的时候,虽然不得不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向着机车那边,并没有去察看隧道岩壁,但是感觉得到岩壁。车轮滚滚,风声狂啸,使他感到,他好似流星闪过一般地冲向一个石头世界。沿着机车的边上是一条狭道,在狭道上面,有一圈一样高度的铁栏杆扶手,盘旋在机器房的四周。不用说,这就是机车的走道。到那边须纵身一跳,他估计有一公尺距离。他就这样一把抓住了机车的扶手,身子贴着机车,沿着走道向前挪动。他在抵达机器房旁侧时,这段走道叫人毛骨悚然,现在他完全被咆哮着的飓风压得动弹不得,贴近给机器房的灯光照得一清二楚、骇人的岩壁扫掠而过。只等到列车长把他从一扇小门里拖进机器房,他的性命才算得救。青年人已精疲力竭,他身体支依着机器房的墙壁。列车长已把门关上,庞然大物的车头的钢板车壁隔绝了轰轰隆隆的响声,房内顿时安静起来,几乎听不见喧嚣的声音。“我们把巴西的奥尔蒙德也丢掉了,”列车长说道:“在爬行前,点上一根烟是不聪明的。不过烟支很长,要不装在烟匣里带在身上,是很容易折断的。”青年人很高兴,在离开岩壁的恐惧边缘后,把他的思路转到了别的方面去,使他回想起半个多小时前的那种日常生活,回想起年年月月这种永远是一个模样的生活(说它是一个模样,是他已只能面临刚刚出现的这种刹那间情况,面临陷塌,面临地球表面突然出现裂口,面临骤然坠落进地心的情况)。他从上衣的右边口袋里掏出棕色烟匣,再次向列车长敬了一支雪茄烟,自己嘴里也叼上一根,列车长划了火,他们小心翼翼点上了烟。列车长说道:“我特别喜欢奥尔蒙德牌烟。不过这种烟必须不住地抽吸,不然就熄灭了。”这个二十四岁的青年人听了这番话感到困惑不解。他发觉,列车长还不情愿考虑隧道问题,这条隧道直到现在还没有个尽头(直到现在也还存在一种可能,就象突然结束一个梦幻一样,隧道也有可能突然结束)。“十八点四十分,”青年人看看夜光表说道:“现在,我们是应该到奥尔腾啦。”同时,他还想到了不久以前的丘陵和森林披上一层金黄色落日的余辉。他们倚靠着机器房的车壁,站在那里抽着烟。“我叫克勒尔,”列车长说着,同时抽着巴西烟。青年人不让步,并且说道:“在机车上爬行可不是闹着玩的事,至少对我来说,是不习惯这号事情的。因此我想知道,您把我带到这儿来干什么?”列车长的回答是,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他只是想给自己有考虑问题的时间。“考虑问题的时间,”二十四岁的青年人重复了一遍。“嗯,”列车长说。情况大概也就是这样,他又重新抽他的烟。机车好象又往前倾斜。“嗳,我们可以上驾驶室去,”克勒尔建议道。但是他迟疑不决地还是倚着机器房的车壁,没有动脚。青年人已沿着走道向前移动,他打开驾驶室的门,停住了脚步,向现在也走过来的列车长喊道:“没有人,”“驾驶室里没有人。”他们走进了驾驶室。机车以巨大的速度奔驶着,摇晃不定,机车以这样巨大的速度强行拉着列车连同自己不断向隧道深处奔去。“看吧!”他扳了几根操纵杆,拉了紧急制动闸。可是机车并没有听摆布。克勒尔确信,在迅即发觉这段线路上的异常情况时,已经采取了一切措施进行刹车。可是机车照样向前奔驶。“机车将一个劲儿地奔下去了,”这个二十四岁的青年人指着速度表回答道:“一百五十,列车开到过一百五十公里时速没有?”“我的上帝!”列车长喊道:“列车可从来没有开过这么快,时速最高纪录是一百零五公里。”“一百五十公里,没错,”青年人说。“列车的速度还在加快,现在速度表上已是一百五十八公里。我们要摔下去了。”他走到玻璃窗跟前,但是立不直身体,脸被紧紧压在玻璃上,现在,速度已到达危险万分的程度。“司机上哪儿去了?”他喊叫着,直瞠瞠地望着被强烈车头前灯照射着的迎面岩石,岩石飞蝗般冲着他溅射过来,又向他的头顶、脚底和驾驶室两侧滚去,消失不见。“他跳车了!”克勒尔掉头高声大喊。他坐在地上,现在只是用脊背抵住配电板。“什么时候跳的车?”这个二十四岁的青年人固执地问着。列车长一时拿不定主意,他重新又点上烟。因为列车越来越倾斜,把他的头低到脚跟前,“进隧道五分钟后。”随后他说着。“行李车里的那个人也已经跳车了,再想挽救这个局面已毫无意义。”“那么您呢?”二十四岁的青年人问。“我是车长,”克勒尔回答道:“而且我是一直没希望活命的。”“没有希望,”青年人重复了这几个字,他已蜷伏在驾驶室的玻璃扫风板上,面孔对着深渊。他想:“在我们还呆在车厢里的时候,我们不知道,一切就已经完蛋了。”在我们看来,好似毫未发生异常情况的时候,我们已掉进了通向地心深处的竖井,我们现在象一帮子恶徒一样坠落进深渊。”列车长高声叫喊,他必须往后面去。“列车里将要发生一片惊慌,大家都会拥到后面去。”“这是肯定如此,”二十四岁的青年人回答说,他还想到那个下棋的胖旅客,那个阅读小说的姑娘和她那一头的红发。他把剩下的几匣巴西的十支装奥尔蒙德烟递给列车长。“拿着吧!”他说道:“在爬过去的时候,会又将烟丢掉的。”列车长站了起来,使劲地爬到走道口,并且问道,他是否就不回来了。青年人望望那些毫无意义的仪表,又瞅瞅那些在驾驶室闪烁灯光照耀下的银白色的操纵杆和开关。这些玩意儿显得多么令人可笑。“二百一十公里,”他说。“我不相信,在这样速度的情况下,您能够攀登到我们头顶上的那些车厢里去。”“这是我的责任,”列车长嘶喊着。“这是肯定的,”二十四岁的青年人回答说,他没有别转脸去观看列车长的这项毫无意义的行动。“我至少得试一试,”列车长再次地喊叫着。现在,他在走道中已向上爬了好大一段距离,用双肘和两条大腿顶着金属车壁。但是机车继续往下沉,以巨大的坠落速度向地心冲去,向万物的终点冲去,以致列车长在这条竖井里直接悬挂在二十四岁青年人的上面,而在机车最底层的青年人则躺倒在驾驶室的银色窗子上,脸向下,四肢无力。列车长坠落下来,跌在操纵盘上,血流如注,躺在青年人的旁边并且紧紧抱着他的肩膀。“我们应该怎么办?”列车长冲着二十四岁的青年人的耳朵高声喊叫,迎面向他们擦过的隧道岩壁发出的呼啸声实在太响了。现在青年人的肥胖身躯已一无用处,也不用再进行保护,僵直地躺在把他跟深渊隔住的挡风玻璃上。他用生平第一次睁得这样大的双眼,透过挡风玻璃,目不转睛地张望着深渊。“我们应该怎么办?”“没有任何办法,”青年人严酷地回答说。他没有别转面孔,避而不视死亡的场面,然而并不是没有鬼怪般的快活景象:配电板被打碎了,它的碎玻璃溅落到四处地方;塞在耳朵上的两个棉花球被不知从哪儿涌进来的一股气流(挡风玻璃上出现了第一道裂痕)一下子刮走了,象疾飞的箭矢一样,从他们的头上掠过,向着竖井的上方飞扬而去。“没有任何办法。上帝叫我们跌落,我们就只好往他那儿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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